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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 歲時,我離開 UCLA 研究所的原因

前言

2010-2012 年間我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(UCLA) 進修碩士,鑽研多媒體設計藝術 (Design Media Arts)。我住在全新完工的 720 Hilgard 研究生宿舍,除了有車位外,走路就可以到 Elon Musk 住的 Bel-Air 社區。Hilgard Ave 是規劃給 UCLA 姊妹會的一條路,環境整潔安全,每天我出門都會與成群的可愛女學生擦肩而過。那時我 23 歲,有獎學金跟助教補助,沒有學費困擾,在加州的新鮮空氣與金髮少女環繞中生活,陽光下開著自己的車,似乎整個洛杉磯都是我的迪士尼樂園。但在我 25 歲時,我決定放棄 MFA 碩士學位離開校園。

UCLA 在台灣父母眼中是一所名聲響亮的學校,也是許多學生求學的目標之一,因此我輟學的決定讓身旁的親戚朋友感到不可思議。我並沒有遭受校園霸凌或種族歧視,不是繳不出學費,我的 GPA 有 3.823,成績也在水準之上,我純粹覺得我當時追求的學位沒有意義。多數人至今不能理解我為什麼要離開 UCLA,但我相信我做這個決定的道理,並希望有更多家長與年輕學生能從我的觀點中找到自己的路。


申請研究所的動機

大學時代,我就讀賓州匹茲堡的卡内基梅隆大學 (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) ,主修美術,當時覺得畢業後繼續唸研究所似乎是唯一選擇。首先,台灣的教育觀念從以前到現在,都提倡高學位,有了高學位,才會有穩定工作的門票。父母與親戚朋友也總是灌輸:「你大學讀美術會餓死」、「如果不讀個碩士哪有公司要你」,所以我確實害怕只有美術學士會找不到工作。第二,進修 MFA 在美術學院中是一種風氣,因為普遍認知裡的職位,例如美術教授,都要求基本的 MFA 學歷。第三,我在美國讀大學時是拿學生簽證,不上研究所就沒辦法續簽,只能回台灣當兵。三者因素下,進修 MFA 成了一個拖時間與解套的出口。大學第四年時,我申請到 UCLA 的研究所 -- 畢業後同年秋季便又繼續回到校園進修碩士。

當時我選擇進入多媒體設計 (DMA) 研究所,因為我認為傳統美術 (fine arts) 的發展有限 ,繼而對新媒體 (new media) 與多媒體藝術 (media arts) 產生濃厚的興趣。我對多媒體藝術的不熟悉,反而讓我有了有新鮮感與好奇。再者,我當時認為多媒體藝術是美術與科技的完美結合,一個理想與實際的妥協 -- 因為它與科技產業有連結,對就業比較有保障,想像中,多媒體藝術學位可以讓我繼續參展並保障一份正職。


進入研究所後的認知反差

2010 年實際開始碩士學業後,我很快發現多媒體領域其實沒有我想像中理想,並往往處於藝術框架的邊緣。對這領域越熟悉,我越了解到,多媒體學位在有使用多媒體的產業裡確實有工作機會,但卻很難進入產業核心,並且日後有可能成為失去主動權的創作者,這讓我感到十分擔憂,漸漸對這領域失去了原本的熱情。最後誠心面對,我發現多媒體藝術不是我創作或就業的解答,只是我本身暫時的妥協。

在研究所的學習模式並非選課與累積學分,而是要自主決定一個主題,漸進式往訂好的目標發展,時間與資源要主動去詢問與發揮,不像大學是由教授來指導分配。在大學時期,我可以照著既定的進度走,但在研究所,如果找不到研究方向,心思很容易從教室遠去。

另外,我就讀研究所目的之一是為了延續美國簽證,但當我研究所畢業時,如果找不到可以給予工作簽證的公司,我一樣會碰到簽證的問題。進入 UCLA 買到了更多時間,但並不是解決我問題的答案,從名校畢業,就真的可以獲得保障簽證的工作嗎?

在就讀研究所的前一個暑假,我有機緣去到矽谷的新創公司 Sifteo 實習。在 Sifteo 的那段日子裡,我參與到他們第一輪募資與產品開發,初步見識到遠大於校園的職場世界。那次寶貴的經驗讓我認清只有學位是不夠的,我在實務、技術、執行力上都離所謂矽谷人才還差了很遠,可想而知,離開學校大門時,我的工作選擇會非常有限。

2010 年,剛進研究所時與同學的合照。

履歷

實際實習的經驗,讓我明白職場與教室不同,我認為我迫切需要工作經驗。

在 Sifteo 認識了軟體設計的高手後,我開始積極學習程式語言。為了磨練自己的設計與程式編輯實力,研究所一開學,我就開始外接開發網站的案子累積經驗。除了跟 Sifteo 談好接下來的暑期實習外,我也申請到就近洛杉磯媒體公司 GOOD 的秋季課餘實習。2011 年一月,我便已經安排好 2011 年暑假到 2012 年的工作行程。

2011 年六月,研究所第一年快要結束時,我又遇上一個創業機緣。我收到一封來自心理系教授 Sean Y. 的信,詢問我是否有興趣加入他們的新創團隊。團隊中有 Sean 這位史丹佛大學畢業的心理博士,Tyler R. 這位畢業於哈佛大學並在華爾街工作過的創業家,還有 Tom S. 是史丹佛畢業的律師。他們邀請我進入他們團隊成為第四位成員,負責一份簽了保密協議的產品的前端工程與設計,並給予我 4% 的股份。

我一口答應,心想 :「天啊,這機會太好了!」

可惜的是,這份產品沒有開發成功,我也因此在和他們合作半年後離開了團隊。但這次創業的經驗相當可貴,遠遠超過學校的課堂。我親身經歷計畫與設計一項產品的過程:從零開發到讓使用者測試雛形、研究產品法律規範。我發現,與比我還聰明的人肩並肩工作,比研究所的作品與討論更具啓發性。

在合作的這段期間內,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課業上。我甚至還曾問過系主任可不可以退回助教補助,不當助教,讓我有多一點自己的時間,但被否決。那段時間裡,我踏進校園的小時數只有每週義務擔任助教的六個多鐘頭 (後來連碩士課程都幾乎沒去),除此之外我都在校外或我的房間裡工作,每天從下午開始一直搞到隔天天亮。回想起來,我只有在研究所一開始的 2010 年九月到 2011 年六月有去上過課。


第一份工作約

2012 年春天,我已在 GOOD 課餘實習約半年。當時我負責開發一個簡單的 Ruby on Rails 和 JavaScript 繪圖應用程式,有一天公司的科技長 Doug Sellers 叫我去會議室與他面談。

Doug 的個性非常討厭開會,所以會議室門一關上他就說:「我們希望聘你當全職的軟體工程師。」

五分鐘後,我獲得了一份全職工作以及工作簽證的保證。終於,我這些日子的努力有了確實結果,卸下心中大石,我當下的感動無法言喻。

那時我二十五歲,就讀研究所第二年;美國經濟正在大蕭條,新學期正要開始。

Doug 給我的工作合約年薪為 $80,000 美金;2012年的美國家庭年收入中位數約 $50,000 美金;一般初等助理教授收入約 $60,000 美金。我沒有綠卡、沒有家庭背景、沒有碩士學位、只有大學美術系畢業,靠著自己的實習找到了我的美國工作。


確定休學

下定決心離開研究所比我想像中的容易,儘管 UCLA 是在美術與多媒體藝術界中都極具盛名的學校,眾多教授在業界也都有很高名望,但卻因此造成許多學生在乎校園的人際關係多過自我成長:有位女同學在做作品評論時,總是應合與重複教授說的話,雖然討好了教授,但我卻認為是浪費了作品評論的機會,對作者不公平。這種被默認的學風,本來就非我所好。

再者,由於 UCLA 的名聲與文化產業關係,造成一些教授的重心與時間放在自身成就大於教育義務。教學生對他們而言只是公務而非責任,這讓我對學校感到灰心。儘管我在 UCLA 遇到的教授大部分都是世界級的教育家,對我也不薄,但我依舊對於學校沒有太多好感。

事後回想,因為我過多的外務,本來便已與同學們漸行漸遠,因此我對系上感情不深,再加上我求職的慾望明顯大於求學,可能更造成我放大了對校園環境的負面觀點,在兩者的催化下,我對上課和創作的動力幾乎已經停滯,找到了工作後,離開學校更是理所當然。

我去找系上的研究生補導主任 Sara L. 面談,請她簽署我的 OPT (選擇性職訓簽證) 並確認休學。

她義務性地問 :「你確定要休學嗎?有了 MFA 學位,你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。」

Sara 有博士學位,在加州大學教育系統下工作,比我年長許多。我看著她,心想她的薪水不一定有我的薪水高,MFA 畢業一般最好的工作是受聘當助理教授。

「我很確定。」

2012 年, 我在 DMA 工作室的桌子。

事後回想

我後來和 Doug 聊起這些往事,他說 :「你早該休學了!」

仔細思考,我和研究所同學們一開始就抱持不同的心態進入同一個工作室。他們想往多媒體藝術發展,我想去矽谷發展;他們想當好研究生,我卻在做實習生;他們追求一張 UCLA 文憑,我在找一份美國工作。

老實說,研究所第一年結束時,我已經幾乎耗盡我的創作靈感。我還太年輕,一直住在學校的象牙塔裡,有父母的財務支持,沒有歷練,創作深度已到達當時的極限。我需要接觸真實社會,用自己的能力付房租、體會職場階級、被拒絕、被接受 、看清自我膚淺、感受下班後的城市孤獨、週末確幸的短暫、必須面對自身的平凡面,才能知道創作的意義。

進入職場前的我缺乏基本人事歷練,我的作品只是在回應課堂上的概念與理論,雖然有基本學術深度,但沒辦法連接到更深的人性情感。我所能反應的題材也受到本身的經驗所限制。當時認為學習上的困難有許多校園內外環境的因素,但其實阻礙我創作最深的原因,難道不就是我對這世界的觀點與自我生存能力的不足嗎?

如果沒有創作動力,那讀研究所的意義又在哪裡?

搬離 Hilgard 宿舍時,我曾決定 :「再來幾年我都不想從事任何創作了。」

但或許這幾年工作後,我可以再次找到創作方向。


結語

我不反對讀研究所,但我反對大學生沒有基本工作經驗就進入研究所。

剛搬到加州時,看到好萊塢的看板,年輕的我也自我膨脹。忘記謙虛的建立我與教授、同學、與學生的關係。當時的我,不懂得珍惜難得的友誼和機運,一直到得到第一份正職工作後才知道校園裡朝夕相處人情的可貴。我在研究所的人際關係,因為我的傲慢無知而疏遠,如果我有多幾年的實務經驗後再進入校園,我會能更加珍惜我周圍的人事物。

有了社會歷練,我也會對自己的研究有頭緒,創作會有更多的題材。我會更懂得如何善加利用學校提供的資源,因為現在回頭看我才明白那些資源是什麼、為什麼存在、又如何與校園外的大環境連結。一間工作室對研究生而言是理所當然的,但對一個白天要上班付房租的創作者而言是得來不易的空間;辦一場展覽學校可以簡單安排,但出了校園,或許就連要搞清楚該跟哪一位負責人聯繫都要花上時間與金錢。

我不認同傳統直線式的就業概念:要大學畢業、讀研究所相關碩博士,才能找到一份安穩的工作。

在職場上,你的學位不是最重要的。一個人在學校有好成績,並不代表他懂得團隊合作;從名校畢業,不代表他可以在工作環境裡自我學習。不管是在矽谷經歷過的新創公司 Sifteo、史丹佛與哈佛畢業生組成的超級團隊,或是洛杉磯的媒體公司 GOOD,他們最在乎的都是我的執行能力,而不是我的美術學位。如果我沒有辦法在有限的時間內學會 Ruby on Rails 的基本架構,並架構出指派給我的應用程式,Doug 也沒有理由雇用我,我不是因為我的研究所文憑而找到第一份正職工作,因為我壓根沒有那張昂貴的紙。

我希望年輕的學生能理解到就業沒有一定的方程式,有文憑也不保證就有好的工作或安穩的生活。如果你能跳脫出這種直線式思考,你其實會有更多的機會。不可否認,如研究單位或教育機構這類職場,確實會要求學歷。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規則,但也有許多書本上沒寫到的工作存在,學校與學位只是規則中的一部分,重點是不要讓它們限制你的視野。

我大學美術系畢業,一個公認沒有用的學位,我沒有碩士,我沒有餓死。

迪士尼樂園 It's a Small World。

後記

如果我有機會再回到研究所,我會花時間多交朋友。我離開 UCLA 最大的遺憾,就是沒有珍惜我在學校裡的友誼,一直到失去了才明白。洛杉磯秋天的下午,能和一群來自不同城市而有共同興趣的年輕人,在聖塔莫尼卡海灘上,戴著廉價墨鏡,脫了鞋,腳指頭踩在熱熱的沙裡。讓南加州的海風吹亂了頭髮,太陽下被不分你我的影子跟隨,天馬行空的對太平洋敘說藝術和設計理念。我們的未來好像沙灘上的足跡一樣,有無限改變的可能。那一刻風景非常美好。

- 曾慶強 Rexy Tseng